“我可能从未像这么写作,触及到我内心深处的深处,正因为触及到深处的深处,甚至触及到最痛的地方,我潜意识里的悲苦被唤醒,然后不可收拾。”在时隔五年推出的新作《人间信》中,作家麦家不断吐露内心的热衷和深思,回望故乡与过去,讲述成长路上捷佐展览服务,那些挣扎着又重新站起的时时刻刻。
他直言“天下太大了,一本《人生海海》装不下,所以有了《人间信》。”“《人生海海》是天下事,《人间信》是心里事。总而言之是一部往内心深处不停探伸的书。”
写这本书并不容易,麦家写了两稿后,依然在尝试推翻重建。在时间的逼迫下,他前往深山古寺,吃斋闻香,与灵魂深处的自我对话,试图触及一些更尖锐、更矛盾的东西。写到最后,失眠、食欲不振、心神不属等问题一并袭来,让他难以招架,连为他看病的医生都说:“这是把力气都用完了。”
《人间信》故事围绕富春江边双家村的一个家庭展开,没有英雄,没有传奇,有的是每一个普通人在尘世浮沉中为自己争取的样子。主人公“我”是一个被困住的人。早逝的小姑,意外去世的爷爷,家庭的每一次变故,都让“我”身上的束缚更紧一些。而“潦坯”父亲,则是那个彻底困住“我”人生的人。他一度让“我”失去对生活的希望。最终,这个“我”决定出走。但“过去”捷佐展览服务从未消失,惊扰着“我”,也牵绊着“我”。
命运和个人意志相互缠绕,对麦家而言,创作这本书意味着:“我在寻求救赎,同时也想帮助我的读者,比如说内心曾经被困住的、被为难过的、被怨毒过的,能不能放下、能不能和解,人需要这种鼓励,同时也需要这种解放。”
写作治愈着麦家,“人缺位的时候,文学一定会补位。”他希望阅读这本书的读者们:相信人间总有一条通往真实的道路,也相信在那条道路的尽头,你终将与那个完满、坚定的自我再度相逢。
有一回,阿山道士对我说,人说行行出状元,你爹是行行出绰号。在父亲众多——真的多——绰号中,最贴切的是潦荡坯——简称潦坯,因而,被人叫的也是最多的。几乎什么人都叫。几乎当面背后都叫。几乎体现了他时时处处的样子,一生的样子,就是没样子,样样不争气,事事倒霉头,时时处处都在潦,是个十足潦坯。潦坯不是恶人,不是混蛋坏蛋,不是狼子野心,杀人越货,伤天害理,十恶不赦。潦坯的意思是多重的,有边又没边,但总的说是指一个人做事吊儿郎当,不努力,做人轻浮,不成器,对自身没要求,对他人无责任—这种人!且专指年轻男人,后生小伙子。和男人的“潦”搭对子的,是女人的“浪”,彼此一路货,都是放浪形骸、轻贱败家的货。
阿山道士多次说,尽管我爷爷走得早,但我奶奶是有天有地的,聪明能干,有主见,有骨气,能吃苦,娘家底子也厚,撑得起门面。要没有我奶奶的底子底气,和(后来)我母亲的好脾气、忍让心,我家早给父亲潦完了。十个家都完了,十个母亲都气死了,要么气跑,我们几个孩子要么饿死,要么被人领养,要么丢失,要么抛弃,要么……总之,聚不到一个屋檐下。
确实,我小时候就给父亲丢过一次。那是我两岁那年,大年初二,我们去街上给外公外婆拜年。母亲老家是骆村人,但外公的事业在礼镇街上,开一家棉纺厂,是当时富春江南第一家,也是唯一家,礼镇上下几万人,身上穿的都是我外公的汗水、外婆的钱。解放前,外公绝对是财主,本地资本家,家大业大,母亲称得上是大家闺秀,养尊处优。缺点是命盘里没文曲星,功课不好,早早退出学堂,回家帮母亲操持家务,时而也来厂子里帮父亲迎来送往。厂房在一条僻静的弄堂里,机器轰隆响,不能在街上,居民会有意见。但接客迎宾的门面必须在街上,有面子,便交际。门面是一栋老资格的两层八角木楼,和奶奶的娘家相隔一红一青两幢砖楼:红的是邮电所,青的是照相馆。这是礼镇有别乡村、作为街上的标志,像外公的棉纺厂,是全镇几万人的心头肉。
在我出生前八年,父亲二十一岁,也是春节头几日,去给他的外公外婆拜年;双老还有几年寿,大抵是要看潦坯外甥(外孙)娶了媳妇才安心归天。父亲那时已经过了潦的青涩期,进入成熟的黄金季,讲究穿着打扮,头发抹了菜油,皮鞋三接头,出门像个新郎官,游手好闲中有一定目的,不是单纯图耍扮酷。他早梦想将自己照片选入照相馆橱窗,每次来街上都去照相馆晃悠,搭讪。作为潦坯,虚荣是标配,而且会想方设法满足虚荣心。这年春节,他终于通过一条烟的代价舔上照相馆老板,应允给他拍个艺术照,在橱窗展示。顺便说一下,这条烟本是他代表奶奶给外公拜年的礼物,日后奶奶将发现,类似的事父亲早在做。这是一个潦坯的拿手戏,雁过拔毛,视信誉如空气。
父亲照完相,志满意得地从相馆门前台阶上走下来,走到橱窗前,想象着自己照片不久将在这里亮相,心情好得不得了。正是日行中天,阳光如炽,如胶似漆地抹在父亲油亮的卷发上、俊朗的脸蛋上。天注定,母亲此时正在隔壁八角楼阳台上晒衣服,居高临下,看父亲一清二楚。一看,眼睛像被烫了一下,二看,心里像被捏了一下。那年母亲十八岁,已经有人上门给她提亲,她讨厌那些提亲的人。但自这天起,她又暗暗希望有人来给她提亲,当然对方必须是自己在阳台上见过的那人。她甚至经常有事没事去阳台上张望楼下,好像父亲被定格在照相馆橱窗前。
一天,母亲偶然发现橱窗里挂着父亲照片,五寸半身照,白毛线衣(胸前箍了两道细的黑色平行线),一手托着下巴,一手叉着腰际,标致的五官甚至连卷曲的头发都在水深流缓地微笑,那个俊朗,那个帅气,那个年轻而意气风发的样子,简直!简直!虽然目光有点儿调皮,但这更显得可爱。母亲在橱窗前久久伫立,似乎自身也成了一帧照片——当然是全身照。
第二天,橱窗里拆了父亲的照片。这是母亲靠近父亲的第一步——把他藏起来,别让他招摇,免得引来竞争对手。作为邻居,照相馆总是关系好的,照相馆的人很快给母亲提供了父亲的背景资料——邮局隔壁谁谁家的外甥,令母亲心生暗喜。街坊邻居,近在咫尺,低头不见抬头见,彼此都是认识的,那对耄耋老人面相和善,待人友好,属于那种德寿双高的有福之辈,令母亲浮想联翩。
第三天,母亲提了些年糕腌肉,去看望父亲的外公外婆。情窦初开的母亲,似乎有点儿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鲁莽,其实是情乱迷离的体现。母亲不是那种爱恨果敢的辣女,这一回是宿命里的流星,命中注定,老天帮忙。
说来父亲当时身边还真有一“虎”,是当初漆匠师傅的千金。父亲在漆匠铺做学徒时还没有开始潦(才十四五岁),师傅对他印象好,尤其对他图画的才能十分赏识,器重。可惜哮喘病作怪、鬼子夹攻、和尚怂恿,一系列反攻倒算,前呼后应,迫使他半途而废,做不了他的传人。但是不是可以做女儿对象呢?关系就这么在年前开始发展,并且进展顺利,据说已经亲了嘴。但父亲不承认。死活不认。当母亲出现在父亲眼前时,父亲身上的“潦”劲迅速发作,不商量,不犹豫,当机立断,结束老关系,开始新追求。据说,害得师傅气急败坏,冲上门要扇他耳光。
父亲两眼一瞪——当然仍是据说——振振有词说:“你敢!除非我做了你女婿。”
人家是因为你不肯做女婿——做陈世美——来扇你耳光,可他反而说,只有等他做了女婿才可以扇他。这就是父亲,偷奸耍滑、强词夺理这一套玩得转。这也是“潦”的一种,用讲道理的方式不讲理,耍流氓,跳大神。
公平说,母亲的条件比一身油漆味的漆匠女儿好很多,好上天!论家庭,母亲是大户人家,虽是暴发户,祖上是农户,底子薄,缺文脉,但时势造英雄,入对了行,一枝独秀,天时地利人和,一本万利。铜钱不认新旧的,新旧一样值钱,何况我外公膝下无子(只有三朵金花),这对父亲是巨大诱惑。作为成熟的、真资格的潦坯,父亲对钱财尤为敏感。他深悉有钱能使鬼推磨,上天入地万里行,没钱寸步难行。出不了门怎么潦嘛,钱是“潦脚”,不是镣铐。
再说,论相貌,两人各有千秋,母亲条干(身材)好于对方,对方肤色比母亲细白,脸蛋儿系一个型号,圆偏胖,多肉,是持家增福的相道。再三,论年龄,师傅女儿和父亲同岁,年份还大两个月,而母亲小三岁,无疑和父亲更般配。再四,更是袒护父亲:父亲和母亲是自由恋爱,正合乎当时抗战胜利后“新民国”倡导的“新生活”风尚,而师傅女儿是她爹一手画的圆,是家长意志,封建制度,要宏力破除的。所以,父亲选择母亲,虽有不厚道之嫌,但将心比心是可谅解的,连阿山道士都理解。
阿山道士说:“这就是人,是人心的问题,换一个人照样做你爹,当陈世美。人不就是因为缺德无道,才派神仙来救世做主。”就是说,这不是父亲潦的罪证。“如果说这是潦,罪证应该也是由你妈来担。”阿山道士接着说:“是你妈费尽心机把你爹追到手的。但你妈当时并不知晓你爹有对象,她响应新民国号召,主动追求自己相中的人,并无错。而且你妈是什么人,全村庄谁会怪罪你妈一个不是?她即便有错,也没人要她担待的。所以,我可以保证,向神仙保证,你爹攀你妈是没错的,也是亏他攀到了你妈,否则天晓得他今朝昨日会潦成什么鬼样子。”
我记得清,道士是在我外公做六十大寿之筵席上对我说这话的,那年我九岁,我大姐十三岁。十七年前,母亲在一步步接近父亲,想象有一天父亲出现在她面前,想象有一天父亲送她红毛线围巾、白洋袜(本地风俗,象征一种暧昧关系,类似城里人送花),想象有一天花前月下父亲牵着她手散步,想象有一天父亲亲她嘴,想象有一天两人幸福地牵着手,在众人簇拥和起哄下,走到双方父母前跪下,感恩,互相起誓,等等。
所有这一切,母亲想得细心、周到、热忱,大多也一一实现了。想不到的是——万万想不到——新婚之夜,自己在父亲的臂弯里沉沉睡去,天亮醒来后,发现父亲已不知去向……父亲作为一个赌注,被他的“双蛋”兄弟——铁杆潦伴——赢去喝大酒了,宿醉难醒,次日晌午时分才回家,耽误了回娘家良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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